沒有人是天生的好人，也沒有人生來就要做壞人。他這一生可謂比明瑞淒苦萬分，他就見不得那小丫頭悲悲戚戚，推推拒拒，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，是人都要逼她做皇帝的模樣。

都說人死之前會瞬間回顧一生，興許是他的命太波折，用的時間又久了些。

他是太祖姬元修的孫子，太宗姬安齊的兒子，高宗姬和異的弟弟——簡成王姬和融。皇室子嗣單薄，從來都是一子一女相傳，他是個異數。

當年太宗姬安齊迎娶的便是巫氏慈仁皇後，一夫一妻恩愛自不必說，一兒一女又不愁皇權旁落，只是待到長子姬和異二十多歲，慈仁皇後四十高齡卻意外又懷有一胎，待胎落母卻疲累而亡了。

姬安齊心中作怪，對小兒子總是不大上心，不到五十又因積勞成疾，追隨慈仁皇後去了。誰人不知老來得子最是嬌寵上天的，更何況是皇子，民間素來杜撰這位三王子姬和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，倒是他自己明白，父皇死前可一句未對他交待，如今之地位都是自己的皇兄賞賜的。你說他惱恨不惱恨？

明明一樣是兒子，姬和異不過是比他多做了二十年的太子，要論聰慧與膽識他可不輸那傻哥哥。只是姬宜直這小子不能小瞧了，他十八那一年，昊國來使合謀滅陳。

政事堂內，議事重臣止了聲只聽簡成王姬和融道：“可以靈州為口子，調集臨近州府各部兵馬。”又用骨筆圈起靈州兩道，原來這個靈州正位於三國焦點之處，這兩道西邊是與昊國交界，北邊與陳國交界，又道：“此道邊界，各州府守邊大軍也是常年駐紮，可快速進發給陳國一個措手不及。”

姬宜直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，顧慮道：“若是昊國不守信約，此時侵犯我國怎麽辦？”

姬和融道：“放著陳國這麽大的肥肉不吃，盯著我們邊界苦寒之地做什麽？何況此次是兩國合兵，他若是背後放冷箭，我們亦可掉頭與陳國合兵滅了他又如何！”

姬宜直不語，總覺他太過張狂，肆無忌憚了。其餘人等都是聽聞其言，也覺我乃泱泱大國，害怕這等貧弱小國不成。姬宜直用骨筆從沁州畫了一條南下直抵京都的行軍路線，邊畫邊道：“若是將邊界大軍都一齊調來靈州，戰事一觸即發，那滄州、汾州、沁州等地無兵無將門戶大開，此時陳國從汾州長驅直下直逼河中府，皓月星城恐怕難保，戰事定是要難纏起來了。我們不過是幫著昊國打仗，若是反而被陳國咬住，豈不是要賠了夫人又折兵？

王叔大智大勇之人，又怎會忘了回鶻這一節？若是此次不是一舉擊中要害，只要陳國一有喘息定是要北走回鶻，狼狽為奸了的。到時此二賊侵占我們幕國豈不是引火上身嗎？最怕那昊國背信棄義反而來瓜分，得不償失啊！”

眾人聽其言，不覺冷汗浹背，明明三伏天氣，卻覺腳底生涼起來。姬和融臉色漲紅，心中惱恨往日他看姬宜直也是年幼喪母的與自己大有同病相憐之感，今時今日看來卻是一點面子不給，讓他一時半刻也不知如何下臺，只聽姬宜直又道：“此刻邊界駐守動不得，我等當秘密調集腹地兵馬匯聚於靈州。昊國定的日子在冬至，此時尚是大暑，時間充裕。且我軍雖為主力，卻也不用傾國之所有，只要數十支機動勁旅配合靈州十萬守軍作戰即可。”

眾人已然明白，出人出力的事兒本來就吃力不討好，我們不過是給昊國派個人數眾多的驍勇前鋒去罷了，此已然算是幫了昊國大忙。

也怪當年宜直太過年輕，說起話來也不知轉圜，還好時任吏部尚書的杜臨汾開口道：“太子此法甚好，只是夏日秘密行軍恐或人困馬乏作戰疲憊，簡成王的法子又有些過急了，不知各位大人有沒有兩全的對策？”

其餘人幾位大臣便開始絮叨起來，這些文臣都沒有上過戰場，大多是讀過兩本兵書就是了，說的盡是些沒用的囫圇話，又因為姬宜直作戰計劃詳細便有了一邊倒的趨勢，姬和融看情形也只好顯得大度起來，瞧他們沒完沒了了，便笑道：“太子之法甚好，只是還要與陛下和眾將軍一齊從長計議，只要兩月調齊兵馬，一月足矣恢覆元氣。”

正此時堂廚擔進來了美味佳肴，擺好食案，唱道：“陛下今日賞：蔗漿菇米飯。”眾人謝了恩，端坐起來，一邊吃一邊道些家鄉風情，再不像此前緊急氣氛，畢竟是安逸慣了的。

雖說最終也是用了姬宜直的主張，可他也是主張合兵攻陳的策劃者之一。主城拿下之後，太子象征性的去前線指揮，獲封幾個戰功，鞏固了朝堂地位，而他呢？他也是主戰之臣，更是那小子的叔叔，可高宗就是不讓他上戰場，於是又開始傳聞，高宗比寶貝兒子還寶貝這個弟弟，甚至寶貝的有些過頭了。

姬和異自己不顧宗室反對，一意孤行棄了太宗早年定下的巫氏女，娶了隴西世族獨孤氏的女兒獨孤善，這女子生下太子姬宜直後，又被宗室責難其身份與太子血統不純，郁郁寡歡而亡，年僅二八。

即便如此，戰後不久，高宗竟自作主張讓他迎娶了獨孤氏的小女兒獨孤堇，與他做了連襟，看似恩寵上天，其實那隴西世族不過是個空殼子！他這個庸人無二的哥哥總讓他所想不能所得，總讓他離皇宮越來越遠。

只要不成婚便一直住在宮中，也離皇權更近，這也是為什麽他年已十九還未婚配的主要原因，而一道制書逼著他離開了，就像離鄉的游子沒了根，一生顧盼唏噓。

思緒在此時頓了頓，他在一堆亂發中，張望自己老妻。

趁著黃昏絢麗的日光把京都金碧輝煌的宮殿暈染一抹紫粉，太宗特意賞賜的七香車路障，被幾個宗室族侄子侄孫嬉戲趕將過來，笑道：“王叔先過我們這關，才能帶小嬸嬸回家去，趕緊做得篇超出那《洛神賦》的文章來，讓侄子侄孫們開開眼！”

從今早星子點點開始，他便巴望著這一天趕緊過去了，所謂的婚禮不過是給諸人戲耍著玩的，他心中本來就老大不情願，太宗倒是讓人提前預備了不少，可他惱了性子，哪裏還肯背誦，前面幾首催妝詩也是隨意糊弄了事，獨孤家的人又不敢得罪他，只好過了。

遇到這群小崽子更是不大情願了，可面上總還要過得去，笑道：“你們這幫猴崽子幾時看到我會作文章的？若是不讓你們嬸嬸跟我回府，日後惱你們可怨不得叔叔了。”

說罷，又叫隨禮的太監給了糖果子，金銀裸子分給他們。那些小孩子哪裏懂得退讓，見到好處，又想著不能讓叔叔為難，又不想沒得玩兒，便道：“那王叔背幾句讚美嬸嬸的詩賦也好啊，也不枉我們特意請來的七香車了。”

他也是無奈，可一時半會兒哪兒能想起什麽，本就不是風雅之人。只見那高築的婚車上大紅幔子隨風輕蕩，趁著將黑不黑迎著盞盞紅燭的光線，端坐一位少女，雖看不見臉，瞧那身姿也定是個端莊秀麗的小美人了。瞧她低頭對陪嫁的丫鬟說了幾句，丫鬟便起身走至新郎馬下，悄聲道：“郎君可吟誦《神女賦》一節。”便拜了一拜又回去了。

他赧然一笑，便唱道：“貌豐盈以莊姝兮，苞溫潤之玉顏。眸子炯其精朗兮，瞭多美而可視。眉聯娟以蛾揚兮，朱唇的其若丹。素質幹之醲實兮，志解泰而體閑。既姽婳於幽靜兮，又婆娑乎人間。”

幾個小子一哄而散，鬧著把七香車趕走了，他心中也是頓生起感激之情，又有些歉意，顯然這獨孤堇早已洞悉他此刻心思，想來她這個女子又有何過錯，便夾著馬往王府去了。

寬敞的街道兩旁早已站滿觀禮的百姓，火樹銀花劈裏啪啦作響，照亮整個夜，猶如他的靈魂也被一線火花溫柔的刺開一隙，他也開始有了今日真心的笑容。

王府內早就安排好了佳肴美饌，院子裏架起篝火烤得噴香的幾只全羊，光聞一聞便口水滴流。可別錯了，那羊裏的鵝才是正菜呢，那羊啊……嘿嘿，是要分給得力的奴仆的。按照禮制規矩，新娘與新郎一人坐榻頭一人坐榻尾，罩著百子帳，交拜過成了小夫妻，此時他卻連她一面也未見過。

她只有十三歲，剛抱進來的時候便掂量過，輕得嚇人。玄色的袍子，大紅的襦裙，鳳穿牡丹的金花冠……那樣一個小身子怎麽撐得了這麽許久。大團扇遮住巴掌大的小臉，看她腰身不盈一握被大紅錦繡的束腰纏了好幾道，胸前肉無二兩前襟貼身無起伏，嬌嬌小小的模樣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。這可與他唱的兩句著實不同了，他雖一早就知道，可心下還是有些過不去。

一齊鬧洞房的幾個大臣親友心中也是有些譏笑，高宗這寵得也有些過早了吧，這女子恐怕還沒發育好呢？便故意要瞧瞧這新娘的樣貌，鼓動他趕緊做卻扇詩。

他雖自己心中難過，可也不願別人羞辱她，進了他的門就是他的女人，以他心性定是不服的。便湊了一首道：“月桂蟾宮掛天虹，香風陣陣落金凇。翩躚下降王侯殿，小扇還遮畫上容。”

獨孤堇心中羞道，他如何還有了惱意？咯咯一笑，聲音清朗，回道：“嬋娟不對癡人語，紫堇難傳百裏香。畫扇從來遮新容，仙人麗色在何方？”

原是要看笑話的人各個噤聲，瞧著這個小巧的女子，驚詫不已。幕人重才輕色是出了名的，再者這女子還沒有露面，若是才色雙全倒是便宜了他。來的都是有些才氣的官人，也有欲欲躍試的，都想自己的詩能拔得頭籌，他怎麽會讓這些人得逞，忙攆了出去。

又在榻前作一揖，道：“夫人小字堇，是我不該比作了金桂，還請夫人不要計較，揭了扇子吧。”

獨孤堇怕他覺得自己小氣，也不忸怩，只看她鬢雲墨染，眼如星辰，只是還未長開，看著有些端莊秀麗的樣子，臉一紅，微微笑道：“夫君……”又低頭道，“可要出去陪酒？”

原來他一時看得久了一些，這一說倒忘了，便道：“我去去就來，你也累了，先歇會兒。”

新婚之夜這正經話也聽起來羞人了，獨孤堇頭更低了，輕聲道：“夫君……我不急的。”

他苦笑一下，也不多說便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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